川观夜读丨偶遇野生大熊猫近40次，他把大熊猫抱在怀里喊“幺儿”
箭竹一生只开一次花，开了便集体赴死，一个周期大约六十年，跟中国传统历法一个甲子差不多。在大熊猫完成食物进化的漫长岁月里，箭竹就静静地在那里，像一个心领神会的“约定”。
作为大熊猫的主食，箭竹家族低调而勤奋，默默地窜根、发笋、抽枝，善待家里人，爱已经成为天然内敛的本能。即便命数已尽，要开花了，也把种子备在身后，欣欣回首而去。
青川箭竹。邓建新/摄
以县名标识的箭竹种群
以县名标识一类箭竹种群的大约只有“青川箭竹”。标本采集于四川省青川县境内的唐家河自然保护区，与之相邻的甘肃文县白水江自然保护区也有生存。这种谦逊的植物，很晚才被植物学家命名，从众多箭竹种类里被指认出来。
青川箭竹获得大熊猫青睐，主要原因是叶片相对光滑，口感更加细爽甘甜。它们生长在海拔1000米到2200米地带，林深水沛，四季皆可。如果还有一个原因，那一定是它们亲和、有爱。有爱的植物不负使命，交出自己就像养成了习惯。
岷山山系与横断山一脉相承，与龙门山“抬头不见低头见”，既接受了凌云志，也记取了大虚怀。高山广谷把众多自然奇观、文化瑰宝和生态共识养得精灵一般，仿佛神赐的礼物。在这个天然灵异的神秘家园，摩天岭不争不抢，却也不谦不让，抬手把两片上好山水安顿下来：向北一指，白水江；往南一挥 ，唐家河；自己坐在川甘两省的交界地带，就像时光扮演的媒人，拉住青川和文县的手，说合了一桩喜事良缘，唐家河每天都是吉日佳期。
把大熊猫抱在怀里喊“幺儿”的人
人类读懂大熊猫的优雅与灵动，何其有幸。更大的幸运是获得野生大熊猫信任和托付，这样的人不在少数，但是把大熊猫抱在怀里哭着喊“幺儿”的不多。
马文虎算一个。初见马文虎，你会觉得他是一蓬矮箭竹，顶着一头白露或者身上落满月光，随时随地散发出植物的原香，难怪大熊猫对他放下警惕。
我见到这个保姆一样的中年男人是在唐家河的一个冬日，省作协组织作家小分队徒步走进大熊猫国家公园广元片区腹心地带，探访野生动植物王国，马文虎被请来做了向导。他已在巡山的路上走了三十多年，熟悉唐家河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：北路沟、摩天岭、红石河、大草堂……哪里有成片的青川箭竹，哪里老死过一株连香树，哪里发现了绿鹭、三棱虾脊兰等新物种，哪里救护过受伤的大熊猫……
“大熊猫最有灵性。”马文虎说。他斜躺在摩天岭下大约500米的路边，模仿大熊猫的样子，给我们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。
就在此前半个月，马文虎和同事巡山走到这里，他突然听见大熊猫低微的叫声，同事以为他在开玩笑。在野外近距离接触大熊猫并不容易，保护区很多工作人员一生也没有那样的缘分。马文虎坚信自己没有听错，紧走几步，惊呆了。那是一只老年大熊猫，嘴唇撕裂，门牙脱落，头耷在路肩上，身体挂向路边。它在向人类求救。它相信马文虎会来救它。马文虎跑过去，用青川腔回应大熊猫：“幺儿呢，你这是咋了？”我无法想象当时的情景，但是现在马文虎躺在大熊猫躺过的地方向我们复述时，他哭得像个孩子。
“那个眼神，就像女儿对爸爸，有心灵感应。它以为这下好了……但是它死了。我把它抱在怀里，什么也做不了。”存活到20岁的野生大熊猫已经是奇迹了，是衰老带走了它。不过马文虎认定，那是他的错，“一定可以多做些什么，一定可以做得更好……”
马文虎告诉我们，受伤或者饥饿的大熊猫走很远的路找人求救的事还发生了多次，他四次参与救护，都成功了。这个男人终于笑起来，阳光在摩天岭流淌。
有爱的植物，不负使命的植物
阴平古道之前几十万年，可能已经是“熊猫大道”，之后的千余年，应该叫做“生态走廊”。眼下这条巡山便道，是马文虎每天要走的路，来是回家，去也是回家。工作需要，马文虎很多时间在山中过夜，习惯了，离不开了，森林就是家。想一想，与大熊猫们、欧亚水獭们、灰冠鸦雀们、扁颅鼠兔们、草木苔藓们顶着同一片星空，露宿同一处家园，梦见同一个未来，人生多么值得。一个人活在世上，突然有了新的意义。
大半生走在巡山的路上，马文虎路遇大熊猫近40次，毫不夸张地说，没有人超越他。问及秘诀，马文虎说：“大熊猫数量在增加，对人类越来越友好。”
“还有呢？”马文虎弯腰把指头大一块塑料片捡起来装进袋子，低头察看路边蹄印的走向和林中草木的折痕，不时掏出小本子画我们不懂的符号。“看，一只扭角羚刚刚路过。这是红桦，这是青杨，这是小叶楠。这个不是青川箭竹，是糙花箭竹。”那种陶醉的专注，就像树在阳光里投下的影子，柔软而真实。
其实最大的秘诀在于，只要用心，总有感应。这是他隐藏起来的意思，我愿意替他说出来。我们都愿意成为他那样的人。他的背包破旧沉重，不轻易打开，但是真正需要时，可以取出你想到的任何东西：望远镜、照相机、标本袋、消毒液、医药箱、电筒、干粮、饮水、小点锄、雨衣、去痛片……
保护区建立不久，马文虎就开始在唐家河巡山护林，与大自然的万物生灵朝夕相处。他能根据粪便、蹄印、气味、咬痕、毛色、声音辨别动物的种类、年龄、健康状况和性别，凭触感、味觉、根茎、果实和叶片判断大多数植物的长势和生命周期。“大自然有它的法则。”马文虎从箭竹丛里钻出来，接着说，“就是平衡啊，很简单的道理。”
“刚才你围着转圈的，是青川箭竹吗？”
“是。”他说。
“要开花了吗？”
“还早呢。”他一耸肩，把背包往上移了移。
突然发现他已是满头白发了。他腾腾地加快脚步，用一句话把坠在后面的小队伍拉了一把。他说：“我还要六年才退休呢！”
我站在一株青川箭竹前。那么细小的叶子，那么低矮的架势，为何让我莫名感动呢？片刻我明白了。有爱的植物不张扬，或者说，不负使命的植物都有大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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